江照裏在林中撿樹枝的時候，陳家村燈火通明。

褚家大院門口。

林聿青攔在一大一小兩個人前，“你們兩個不能出去，阿裏當著熊迎的面出了意外，他不可能置之不理，正和手下的侍衛一起找人呢，你現在出去，極有可能被他看見。”

“你別攔著我，我要去找嫂嫂！”褚含章瞪著林聿青，“嫂嫂她現在生死未蔔，我和哥哥怎麽可能在家裏幹等。”

褚允執只道：“讓開。”

“怎麽你也跟著一一瞎胡鬧！”林聿青額上青筋直跳，“真以為疤被擋住了就萬事大吉了？你去照照鏡子，你這張臉，就算化成灰熊迎都能認得出來你。一一不知道這事的嚴重性，你難道不清楚嗎？你和一一的命本來就是撿來的，不想要了是吧？”

褚允執臉色陰沈，周身氣質冷如冰霜，“我再說一次，讓開。”

林聿青苦口婆心勸道：“我知道你擔心阿裏，但阿裏是個有本事的，定能化險為夷。現在除了熊迎那波人，你家那兩個仆從也發動了全村人去尋人，掉下去的還有縣令千金，錢前也帶著人在趕來的路上了，不差你們兩個。”

“她再有本事，也敵不過一而再再而三的天災人禍。”

林聿青見他聽不進勸，心頭火起，低聲罵道：“你以為我為什麽要來這裏攔著你出去？你以為我不擔心，不想和他們一起去找人嗎？是阿裏臨落水前還在叮囑我看好你，所以我才第一時間趕來找你。”

見褚允執神色有所動搖，接著道：“她煞費苦心，不惜得罪熊迎，就是為了保全你們，你們現在出去，就是讓她所做的一切付之東流。”

褚含章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一心想要出去，見褚允執忽然不說話，以為他妥協了，焦急催道：“哥！”

褚允執閉了閉眼，壓住心頭悸動。

“這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沒有龜縮在她身後的道理。”

“你！”林聿青氣急，罕見的失了風度，指著油鹽不進的褚允執說不出話來，末了一甩袖，道，“罷了！我看你現在只聽阿裏的話，隨你去！”

褚允執和褚含章便擦過他，雙雙往竹廊的方向去了。

少頃，林聿青追了上來，甩給褚允執兩塊方正黑布，沒好氣道：“把臉遮一遮，有備無患。”

褚允執道謝，俯身給褚含章戴上一塊，自己戴上另一塊。

沿路碰到了不少侍衛，林聿青心驚膽戰，生怕下一瞬熊迎就從某個灌草中鉆出來。

“阿裏一掉下去就很快被水沖走了，順著這條江最有可能找到人，從竹廊斷口往後十餘公裏江水分流，尋人的隊伍也分成了兩撥，不知熊迎去了哪邊。”

言下之意，是要褚允執避開熊迎走另外一個方向。

褚允執充耳不聞，拉著褚含章順著江岸疾行，目光在每存土地上脧巡，江流蜿蜒，沿岸並不完全平坦，時有叢林灌木、土坡礫石，三人找到後面，都不免有些狼狽。

褚含章年紀小，體力不支，整個人都汗涔涔的，卻依舊抿著唇一聲不吭。

還是林聿青看不過去了，停下來喘了一口氣道：“休息一刻鐘吧，再這麽找下去，你受得了，一一也要撐不住了。”

“我撐得住！”褚含章道，聲音卻是幹啞的。

褚允執摘下褚含章的蒙臉巾給他擦了擦汗，對林聿青道：“你帶著一一找個地方休息，我繼續找。”

褚含章十分倔強，張嘴就要拒絕，被褚允執一句聽話堵了回去。

他不肯停下腳步，而褚含章需要休息，又不能放任他一個孩子獨自待在荒山野外，林聿青只能同意這個提議。

他帶著褚含章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看著褚允執手裏那點火光逐漸被黑暗吞沒，嘆了一聲，“你哥這次是徹底栽了。”

“嫂嫂天下第一好，誰都喜歡。”

褚允執氣息不勻，找了大半夜都不見江照裏的人影，原本穩健的腳步已然亂了。江水奔騰如昔，呼啦啦的水聲蓋過了夜裏所有聲音，水面幽暗不見一絲光亮，水下暗流湧動，長久望著便無端生出一股恐懼。

褚允執知道這條恢弘壯麗的江河吞噬過不少人命，波瀾壯闊的水面之上游蕩著許多孤魂野鬼，此時他俯瞰著這條江，想象江照裏掉下去的畫面，想象她當時的心情，忽然就產生了退卻的念頭。

他怕最後找到的不是那個明媚溫柔的少女，而是一具冰冷浮腫的軀殼，怕他的小裏成為困於江中的孤魂一員。

她當時是不是很害怕，很無助？

她現在究竟在哪裏，有沒有受傷，有沒有被凍著被餓著？

褚允執摸了摸腰間，空蕩蕩無一物。

應該帶些吃食出來的。

她最怕餓了。

他楞神，身後倏忽傳來一句遲疑的問話。

“……褚兄？”

褚允執回過頭，看見了大隊人馬，提著火把，將這處方寸之地照得亮如白晝。為首的人是熊迎和錢前，許茂站在他們身後一步，叫了他。

許茂通過身形認出了褚允執，雖奇怪他帶著面巾，但也沒心思問這個，苦笑一聲，“你找到人了麽？”

他不抱希望地問，得到否定答案卻依然失望，打起精神道：“我們在後河那邊來回找了兩遍，也沒找著人，只可能是被沖到另一條分流上了。”

褚允執點點頭，視線從熊迎那張臉上略過，便提燈繼續往下游走。走出幾步又停下，問道：“有吃的嗎？”

許茂一楞，看向熊迎，他記得熊迎的侍衛是隨身帶了幹糧的，“熊大人……”

熊迎一揮手，便有侍衛拿著一袋幹糧出來走到褚允執面前遞給他，順便還給了一個水囊。

褚允執接過道謝，將布袋和水囊掛在腰間，就聽熊迎問道：“你是何人？”

他一頓，沒有回答，擡步走了。

幾瞬後聽到許茂幹笑幾聲，替他解釋道：“他是江姑娘的家眷，江姑娘下落不明，他定然心焦不已，所以無禮了些，還望大人海涵。”

褚允執垂下眼，看著腳下的路。

家眷……

他不喜歡這個稱呼。

……

錢珠玉睡得並不安穩，夜裏幾回半夢半醒間都看見江照裏在撥弄著火堆，似乎壓根沒睡。

徹底醒來時發現自己靠在石壁上睡得東倒西歪，江照裏背對著她，不知在搗鼓什麽。

錢珠玉揉了揉僵硬酸痛的肩頸，“你在做什麽？”

面前懟來一個竹筒，裏頭澄黃的湯液冒著熱氣，江照裏道：“喝了它。”

“這是什麽？”

“野姜湯，喝了驅寒。”

錢珠玉這才看見江照裏腳邊放著幾個黃棕色的塊狀東西，有些切了一半，火堆上架著幾個竹筒，裏面的湯汁咕咕冒著泡。

錢珠玉有些驚奇地瞪大了眼，“你從哪裏弄來的？”

“林子裏挖的。”江照裏將竹筒放到她腳邊。

錢珠玉更驚奇了：“你膽子真大，敢一個人進林子。”

“……快喝，喝完了就出發。”

“不要，”錢珠玉下意識一皺眉，“我還沒洗漱。”

話一脫口便後悔了，怕江照裏覺得她矯情又兇她，怯怯地看著她，想說不洗漱也沒關系。

卻聽江照裏道：“那你收拾一下，我帶你去河邊洗漱。”

和昨晚相比，堪稱和顏悅色。

難道是因為自己剛剛誇了她？

見江照裏已經動起來，錢珠玉不敢再多想，連忙爬起來整理衣物。

江照裏又喝了一杯野姜湯，將餘下的湯都倒進火堆裏，徹底踩滅火堆後拿起留給錢珠玉的那杯走出山洞。

她帶著錢珠玉走到河邊，等人洗漱完畢將竹筒遞給她，在人喝湯的功夫又找了一根可以當拐杖的木棍。

“喝完了。”錢珠玉抹了一把嘴角，問江照裏竹筒怎麽處理，“這個放哪？”

“扔了吧，”江照裏把木棍遞給她，“走吧。”

錢珠玉驚喜又狐疑地看著她：“你怎麽忽然對我這麽好？”

江照裏：“……”

她現在判定這從小泡在蜜罐裏的大小姐就是個給顆糖就能騙走的貨色了。

她頓了頓，沒有解釋接下來的路很難走給你木棍是怕你後面走不動了拖後腿，讓2876調出地圖，確定好路線後就走進了林子。

仿佛不知疲倦，一路只偶爾停下來確定身後錢珠玉的狀態。

錢珠玉一開始還能叫喚兩句，讓江照裏走慢點，到後來已經沒了說話的力氣，全憑手上的拐杖才能邁動步子。

她隨手拭去額上的汗，放下手後看到袖子上沾的煙塵，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

“咕咕——”

聲音自肚中響起，錢珠玉捂緊肚子，虛弱道：“餵——江照裏……”

“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出林子了。”江照裏聲音嘶啞，顯然也是累極了。

“前幾個林子你也是這麽說的……”

錢珠玉兩股戰戰，咬牙跟了上去，不知道又走了多久，終於豁然開朗，眼前不再是參天的樹木與叢生的矮草。

剛出林子，前面的江照裏也停下了。

她一喜，以為江照裏終於打算休息了，仔細去瞧卻發現江照裏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直直望著前方。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便看到褚家的那個教書先生不知從哪冒出來，也看著江照裏。

江照裏楞在那裏，看著不遠處的褚允執。

他戴著塊黑巾，素來梳得齊整的頭發松了幾縷垂落在鬢角，衣擺淩亂，靴底沾滿泥土，眉間不似平日淡然，充斥著焦躁憂心與不安。

江照裏清楚地看見他眼中的紅血絲與眼下青黑，忽覺鼻尖酸澀。

褚允執定定望著江照裏，忽然幾個大跨步走上前來，緊緊抱住了她。

江照裏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起伏的胸膛，還有那顆在胸腔中劇烈跳動的心。

“找到了。”褚允執如獲至寶，嘆息般喃語。

像是卸下兩日來故作堅強的盔甲，江照裏閉上眼，將頭靠在褚允執的肩膀上，雙手回抱住褚允執的腰，輕聲道：“不是叫你別出來了麽。”

褚允執不答，收緊臂膀，將她抱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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